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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七日談(海外篇)/鮮活濃烈凡人歌\吳 捷

2025-07-03 05:02:06大公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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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圖:香港畫家沈平筆下的大牌檔。

  “下大量的豬油。”“嫌不夠香的話,加豬油渣,天下第一。”“連吞三大碗,面不改色,再來一大碟?!薄拔兜勒婧?,滿手滿嘴都沾了粥糊?!毕肫鸩虨懴壬?,腦海中總會浮現(xiàn)這些詞句。

  北宋蘇舜欽以《漢書》下酒,以其敘述、文字皆上乘,耐咀嚼。我常以蔡生的書下飯,因為他寫飲食的作品總能勾起人的饞蟲。在中餐食材缺缺的北美小鎮(zhèn),一飽眼福,慰借心靈。

  寫飲食的華文作者,梁實秋引經(jīng)典,憶故人,酸梅湯、豆汁兒、獅子頭、燒羊肉,落筆溫厚博雅,文白相得益彰。汪曾祺得其師沈從文的真?zhèn)?,寫連萬順的茶乾、高郵端午的鴨蛋,云南的米線和餌塊,勝在民俗和細節(jié)。金庸、高陽,常以飲食閒筆點綴小說。比如我近日讀的《秣陵春》,繞上一段江南沒落貴族的窮講究:“打開食盒,見是蜜炙火方、八寶翅絲、薺菜春筍,一碟網(wǎng)油鵝肝是生料,另有熏魚、醉蟹、蚶子、風雞四個碟子,一大碗雞湯魚圓,紅黃綠白。只有蜜炙火方可以端去大廚房回蒸,其余的菜只好在這里現(xiàn)熱現(xiàn)吃。于是在走廊上安好炭爐,先熱薺菜春筍,再炸鵝肝?!本o追情節(jié)的讀者到此心情一寬,整個章節(jié)也顯得有滋有味,雍容從容。

  蔡生的文章,卻和上述諸位不同,好看在“俗”與“白”。

  蔡生俗,以平民心態(tài)寫平民飲食,一曲凡人歌鮮活濃烈。他大吃特吃路邊攤、大牌檔、蒼蠅小館。他不端著,不高大上,不故作深沉,不扭捏作態(tài),不沉溺于個人瑣細。他把讀者當作朋友,出以林語堂早年推崇的“娓談體”,上好的白話,鮮活若魚躍,明快如刀斬,幽默和個性跳動在字里行間。無論端居多暇還是間關跋涉,小窗月明抑或下酒佐餐,他的文章大都妙品。

  蔡生說過,天下最好吃的東西,是最基本的平民菜肴。早餐,他走入九龍小巷,要一碗油面加魚蛋、牛腩、豬皮、油菜,旁邊攤買煎蛋、午餐肉、火腿,咖啡檔要杯黑咖啡,共港幣七蚊。北角魚蛋麵檔,魚蛋、大腸、蘿卜、菜心都來一點,上等美味,才二蚊一碗。外出公干,沒吃好,回香港“馳車直奔土瓜灣大牌檔,連吞三碗云吞麵,打一個嗝,嘆聲住在香港真好。”最好的酒,是與朋友共享的酒。茶呢,原是用來解渴的,何必弄成某種非此不可的沖泡方式?

  蔡生喜與百姓打交道。他會走進餐館廚房打探,有時還跟小販一起“走鬼”。他常去菜場采購,順便向菜販請教燒菜方法。“見小販們辛勤地做買賣,受那種刻苦耐勞的精神深深感染。這時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的問題,不大?!彼麑戱R來西亞巴生鎮(zhèn)的肉骨茶店,店主多年來已賺得盤滿缽滿,每年卻仍只休農(nóng)歷新年的三日,每天辛勤地用木炭煮他的肉骨茶。

  蔡生好奇,認為任何沒有嘗過的都值得一試。試過了,愛上了,又能打開一個世界。普洱茶,就是蔡生來香港后才發(fā)現(xiàn)的,一飲而上癮,“越濃越好,黑漆漆的,向人解釋:‘肚中的墨水不夠?!币惨蚝闷妫麗塾萌粘J巢淖詣?chuàng)菜品,“把各種材料胡亂玩一玩,樂趣無窮?!被ㄉ游逑懔?,燜爛熟,待客“以兩碟為限度,不管他們再三要求,也不能心軟?!蓖堑乃麛?,拋售有微瑕的蘋果。蔡生不怕被人看到,大大方方買一堆回家,切掉腐壞部分,其余與價廉物美的豬肺捆煲一晚,翌晨“香味把你叫醒”。

  蔡生豪飲健啖,令人好生羨慕。凡人吃飯,無需正襟危坐,櫻桃小口?!疤﹪迈r胡椒炒山豬肉,可下白飯八大碗?!薄拔铱措娪皶r,把話梅、陳皮梅、雪花梅等,一大包一大包狂吞?!蹦贻p時飲茶,“我至少要吃個排骨飯、蝦餃燒賣、雞扎、鯪魚球等,一盅五六件才能滿足。”回老家新加坡,大堆買回菜肴和零食,“吃不完怕媽媽罵,只有拼命塞進肚中,返來一次,胖幾公斤?!彼慌路嗜?、油鹽,膽固醇奈我何,豬油渣天下第一。蔡生當是“豬油大神”轉(zhuǎn)世,炒飯一定要下兩次豬油,再加炸香的豬油渣。不用豬油的福建炒面,失格。豬油渣加糖和鹽,一道送酒小菜。蔡生從不忌口,享壽八十有三,值!

  蔡生真性情,我行我素,赤子之真,自然而然體現(xiàn)在文字中。他很重視專欄文字保持一份真,也就是這份真,十數(shù)年來感染了我的心靈。

  朋友曾問我,居北美半生,在哪些方面你還算“中國人”?我想了想,答“飲食”。世界諸民族飲食各有千秋,中國的談不上第一,只因自小習慣,記憶中美味無雙。從地方特色菜如釀豆腐、樟茶鴨,到小吃小飲如糖葫蘆、酸梅湯,在海外總是念念不忘,卻難于入手。自己做呢,或是廚房變?yōu)闉碾y現(xiàn)場,或是好容易形、色差可比擬,但香、味總是缺乏神韻。

  這時,翻開蔡生的書,清通明朗,嬉笑夸張,文字嗶嗶剝剝爆出畫面和質(zhì)感。看他“連吞三大碗”,我自己面前慘淡的鬼佬飲食,也就甘之如飴。

  蔡生拍電影,寫專欄,開餐館,賣茶賣醬料,學畫玩篆刻,活得濃油赤醬,紅紅火火,對死卻很淡然。他曾講笑說,想在活著時就為自己安排葬禮,辦成大派對,喝最好的香檳,吃最肥膩最不健康的菜肴,載歌載舞,宴會完畢后自己搞失蹤,不再見人。如今,他是這樣“搞失蹤”了么?

  “凡人歌”曲終,歸于悠然淡然。人生充實,也就無懼死亡。曾坐飛機,遇氣流顛簸,鄰座緊張莫名,蔡生若無其事,飲酒依舊。事后鄰人問蔡生為何淡定:“你是不是死過?”答:“不,我活過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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