樓宇烈先生接受大公網專訪。/記者楊帆攝
近年來,中國傳統文化升溫,國學成為“香餑餑”,中國文化“走出去”被津津樂道,北京大學哲學系和宗教學系教授樓宇烈對此始終保持著熱腸冷眼。這位著名的國學大師近日在接受大公網專訪時表示,以人為本、強調自覺自律的中國傳統文化精神,不僅可以醫(yī)治中國社會的道德滑坡,亦能為人類社會克服物質和科技異化提供藥方。不過,他提醒國人,中國文化要想“走出去”,先要“走回來”, 中國人的文化主體意識現在仍未擺脫“失魂落魄”的狀態(tài),中國文化恢復自信依然任重而道遠。
在接受采訪時,樓宇烈一襲傳統中式服裝,講話頓挫有致,聲調溫潤飽滿,手勢收放舒展,一派從容裕如的儒者風范。深耕國學沃土超過半個世紀的他,今年已屆84歲高齡,仍在為傳統文化奔忙,著書開課講學,樂此不疲。
談及中國文化“走出去”,樓宇烈直言:“中國文化要想‘走出去’,必須先‘走回來’!”中國人首先要了解和認同自己的傳統文化,而很多國人對傳統文化理解模糊、片面,甚至妄自菲薄。
樓宇烈先生在揮毫潑墨。/資料圖
不需迎合西方 彼此相互尊重
現在一些文化交流團出國,總是迎合別國的口味。樓宇烈認為,中國文化在“走出去”的過程中,如果加上太多西方的元素,人家反而不太認同。西方恰恰不需要迎合,他們期待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文化。
“事實上,世間沒有完美的文化,必須承認文化的多樣性”,樓宇烈指出,不同的地域環(huán)境生長著不同的文化,彼此要相互尊重,不要輕言其他文化是陋習。他說,“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分屬自洽系統。它們之間的差異,從根本上講是不同文化類型之間的差異,不應輕易判定對與錯,高與低,進步與退步。”
回溯中國傳統文化的百年沉浮,兩種看法針鋒相對,貫穿始終:一邊認為中國文化是落后的,主張全盤西化;一邊堅持中國文化主體性,不能隨便拋棄。
樓宇烈先生與夫人(左一)品鑒書法。/資料圖
繼承中華傳統 恢復文化自信
樓宇烈認為,從洋務運動到甲午戰(zhàn)爭,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,從新文化運動到五四運動,中國人對國運衰微的反思檢討,從器物、制度推至文化層面,以西方近現代的文化特征和學科標準來衡量,中國傳統文化“一無是處”,文化自信從此一蹶不振......中國傳統文化在“文革”浩劫之后亦未得到應有重視。上世紀80年代,紀錄片《河殤》鼓吹藍色海洋文化,擯棄黃色文化,對中國文化的構建和發(fā)展帶來新的困惑。
綜觀二十世紀,中國文化走的是一條以接納西方文化為主的道路。樓宇烈將中國人現在的文化主體意識描述為四個字--“失魂落魄”。雖然國人逐漸關注這個問題,但他坦言,總體狀況并未改觀。
樓宇烈認為,中國經濟的崛起令中西方之間的雙重差異“水落石出”,發(fā)展階段的時代性差異縮小,文化類型間的差異凸顯,“現在到了必須糾正中國文化認知偏差的時候了”。
這位國學大師表示,“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繼承者,我們首先要恢復文化的自信。我不太喜歡‘中國文化走出去’的表述,我更希望這樣提:中華文化,世界共享!我們要把中國文化建設好,讓世界享受到中國文化的魅力。”
樓宇烈先生在題詞。/資料圖
倡以人為本 助克服異化
“人類先后遭遇兩次異化,中國傳統文化過去曾經、未來仍可為人類擺脫困境發(fā)揮重要作用。”樓宇烈如是說。
在第一次異化中,人類通過構建造物主的世界,來管理自身的現實世界,協調人與萬物的關系,規(guī)范人的內心和言行舉止。比如西方走向中世紀,聽從上帝的旨意,依賴于外來的神主宰人的世界。
西方神本論 依賴變枷鎖
通達儒釋道的樓宇烈認為,與西方文化相比,中國傳統文化中沒有一個外在神或者造物主,以人為本是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。西方文化突出彼岸世界,而中國文化強調此岸世界。六祖《壇經》有言“佛法在世間,不離世間覺”, 佛教禪宗強調心即是佛,佛就在你心間,不是佛來度人,而是人自己度自己,自己覺悟了就是佛。中國的圣仙佛都是此岸世界,儒釋道殊途同歸,均倡導從人的自身做起。
樓宇烈先生用昆曲唱腔演唱馬致遠的《天凈沙》。/資料圖
西方進入近代,經過文藝復興、宗教改革、啟蒙運動,人的理性獲得了充分肯定,發(fā)揮了巨大能量。其間,中國傳統文化經由西方傳教士傳回西方,推動西方擺脫神本文化的枷鎖,高揚起人本文化的大旗。
而令樓宇烈遺憾的是,沒有經歷人類第一次異化的中國,近一百多年來,卻跟隨西方的步伐遭遇人類的第二次異化。隨著人類理性的釋放、科技的創(chuàng)新,人類走向了另一個極端:自視人可以主宰一切。人類用理性才智創(chuàng)造先進的科技,無限度地開發(fā)改造地球,逐漸異化為物質、機器、信息的奴隸。為了物質,為了資源,為了財富,人類之間不惜相互戕害殘殺。
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(zhàn)之后,西方社會對人類第二次異化開始反思。特別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,隨著自然環(huán)境的惡化,社會矛盾的加劇,西方世界掀起了兩股潮流:一是向傳統文化回歸,一是向東方文化汲取智慧。
向萬物學習 重自覺自律
“誠者,天之道也;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”樓宇烈引用《中庸》的名句指出,“中國傳統文化講求‘天人合一’、‘天人合德’。人類要向天地萬物學習,尊重自然,順應自然,因勢利導,而不是征服自然,隨意改造主宰。”
“人類既不能做神的奴隸,也不能做物的婢女” ,樓教授說,人不能丟失掉主體性,人不能由假設出來的造物主來管理。同時,人不能隨意改變萬物自身的發(fā)展規(guī)律,造成人與生存環(huán)境嚴重的沖突。碰到問題時,人類應反躬自問,反身而誠,反求諸己。
因此,在這位國學大師看來,堅持以人為本,強調自覺自律,重視內心約束的中國傳統文化,不僅有助于解決中國社會的道德滑坡問題,而且對整個人類社會反對自我異化具有現實意義。“如果中國能夠重振以人為本的文化精神,那么對于中華民族乃至全人類,都將是一項重要貢獻。”
港民俗文化 展傳統魅力
樓宇烈曾多次到訪香港。在他印象中,香港是一處東西方文化融合的所在:一方面作為曾經的殖民地,它宣揚西方文化;另一方面,它背靠祖國,承繼傳統文化。他說:“香港比較尊重中國本土文化這一面,我們以前講得不夠。”
樓宇烈認為,中國傳統文化根植于香港的民俗文化中,讓并行的西方文化不得不尊重,而且長期下去,可能會吸收融化西方文化,成為香港傳統文化中的組成部分。這在客觀上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原生力量和魅力。從這個角度講,我們更應該樹立中國文化自信。
談及現在備受關注的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,這位國學大師表示,“香港民眾如果能在家門口領略偉大的傳統文化,多好!”當然,這需要因緣和條件。他建議,“如果有的香港民眾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,那么內地可以到香港多辦些展覽。”
樓宇烈相信,“如能把上世紀70年代以來內地地下考古發(fā)掘出來的文物,一批一批拿到香港展覽,哪怕一個月在香港辦一次展,三年辦36項展覽,綽綽有余。香港民眾一定會感受到我們傳統文化的魅力。展覽辦多了,香港民眾可能就會希望有個長期展覽的地方,就像故宮文化博物院,來領略祖國的歷史文化,那樣就水到渠成了。”
【傳統文化問與答】
記者:中國傳統文化沒有糟粕嗎?
樓宇烈:今天看待傳統文化問題,為什么總要找它的毛病呢?時代已經過去了,我們應挖掘對今天有啟發(fā)的東西,來指導解決問題,而不是一天到晚討伐它不好的東西,一天到晚沉陷在罪惡感之中,讓自己老是抬不起頭來。
記者:中國傳統文化能包治百病嗎?
樓宇烈:其實不用包治百病,只要把根本的病因治好了,其他方面即使有問題,也不會很大。荀子說“君子治治,非治亂也”,《黃帝內經》提出“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”。中國傳統文化不在于治標,強調自覺自律,卻能治根本的病。
記者:中國文化未來發(fā)展如何兼收并蓄?
樓宇烈:中國文化可以借鑒吸收外來的文化,但前提是保持自身文化的主體意識,根植在傳統基礎之上。否則,就會生搬硬套,跟著別人走,以致迷失自我。
樓宇烈先生每周三攜夫人到北京大學義務傳習昆曲。圖為師生合影。
【人物側記】傳授昆曲 由藝臻道
春寒乍暖,雪霽初晴。循著清揚的笛聲,記者來到北京大學“老化學樓”二層,推開一間屋門,柔婉的唱腔帶著溫度撲面而來,十幾人圍坐在橢圓形桌旁,在樓教授的引領下,吟唱昆曲“裊晴絲吹來閑庭院,搖漾春如線......”
先后擔任“北京昆曲研習社”主委和名譽主委的樓教授,于2002年成立“北京大學京昆古琴研究所”,創(chuàng)辦了“國藝苑”,傳授昆曲、古琴等傳統藝術。只要沒有特殊情況,每周三下午,樓教授都會攜夫人來到北京大學義務教昆曲。
是日乃寒假之后的第一堂昆曲課。從《牡丹亭·游園》、《玉簪記·琴挑》到《長生殿·驚變》,樓宇烈擇曲選段,帶著大家一唱三嘆,在桌上打著節(jié)拍,手指輕攏慢捻,彷佛碰觸的不是桌面,而是琴弦。
聽課的人中,有樓教授帶的研究生,有校外的昆曲愛好者,還有幾位是慕名而來第一次上課。練唱間隙,一位旁聽者推門進來,向樓教授打招呼說,“剛剛回京,從高鐵站直接趕來,沒聽到笛聲,還以為不開課了呢。”
大多數學生的面前都擺放著一套昆曲《谷音曲譜》。一位中年聽課者告訴記者:“這些是樓老師編輯的。”她說,自己每周三都來這里跟樓教授學曲,現在已成昆曲迷,深感傳統文化的魅力。
十余載倏然而過,從花甲到耄耋,樓教授心篤如初。在他看來,中國傳統文化絕不只是書齋里的死學問,而要根植于尋常生活中。“以道統藝,由藝臻道”,中國傳統藝術蘊涵著人文精神,中國人可通過藝術最終實現自我精神的提升。
樓宇烈先生開懷一刻。資料圖
【人物名片】通達儒釋道 84歲仍講課
樓宇烈,浙江省嵊縣人,1934年生于杭州。1960年自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(yè)后留校任教至今,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、宗教學系教授,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,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導師,北京大學京昆古琴研究所所長。兼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,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(guī)劃領導小組成員,全國宗教學會顧問,中國社會科學院東方文化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,中國社會科學院佛教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,孔子基金會理事,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理事,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等。
主要論著有《玄學與中國傳統哲學》、《儒家修養(yǎng)論今說》、《中國儒學的歷史演變與未來展望》、《佛學與近代中國哲學》、《王弼集校釋》、《溫故知新——中國哲學研究論文集》、《中國的品格》、《佛教與中國文化》、《十三堂國學課》等。